杜甫五古《八哀诗-赠太子师汝阳郡王琎》读记

（小河西）

此诗为《八哀诗》第四首（52句）。诗中提到时在归州的汉中王李瑀，知此诗作于夔州。汝阳郡王琎：李琎，睿宗孙，玄宗侄，让皇帝李成器长子。【《旧唐书-睿宗诸子传》：“让皇帝宪，本名成器，睿宗长子也……（开元）二十九年冬……十一月薨，时年六十三。上闻之，号叫失声，左右皆掩涕。翌日，下制曰：……敬追谥曰让皇帝……琎，封汝阳郡王，历太仆卿，与贺知章、褚庭诲为诗酒之交。天宝初终父丧，加特进。九载卒，赠太子太师。”】

天宝年间杜甫写过一首《饮中八仙歌》，李琎是“饮中八仙”之二。诗曰：“汝阳三斗始朝天。道逢曲车口流涎。恨不移封向酒泉。”之后杜甫还写过一首《赠特进汝阳王》。诗曰：“淮王门下客，终不愧孙登。”当时杜甫为李琎“门客”。

赠太子师汝阳郡王琎（杜甫）

汝阳让帝子，眉宇真天人。虬须似太宗，色映塞外春。

往者开元中，主恩视遇频。出入独非时，礼异见群臣。

爱其谨洁极，倍此骨肉亲。

天人：仙人；神人。《神仙传-张道陵》（东晋-葛洪）：“忽有天人下，千乘万骑，金车羽盖。”《三国志-曹仁传》：“矫等初见仁出，皆惧，及见仁还，乃叹曰：'将军真天人也！’”

虬须：卷曲的胡须。《送裴腾》（唐-李颀）：“放情白云外，爽气连虬须。”《酉阳杂俎》前集卷1：“太宗虬须，常戏张弓挂矢。”

色映塞外春：春色映塞外。《明君词》（梁-萧纪）：“塞外无春色，边城有风霜。”

非时：不时，时常。《外按》（唐-王建）：“夹城门向野田开，白鹿非时出洞来。”

谨洁：谨言洁行。《礼记-缁衣》：“谨于言而慎于行。”《史记-魏公子列传》：“臣修身洁行数十年。”《新唐书-三宗诸子》列传卷6：“琎眉宇秀整，性谨洁，善射，帝爱之。”

【大意】汝阳王乃让帝之子，眉宇之间犹如仙人。胡须卷曲很像太宗，春光满面可映遥远边塞。记得以开元中，皇上经常表达关怀。时不时进进出出，其特殊的礼遇群臣皆见。皇上爱他谨言洁行，真乃加倍骨肉之亲。

从容听朝后，或在风雪晨。忽思格猛兽，苑囿腾清尘。

羽旗动若一，万马肃駪駪。诏王来射雁，拜命已挺身。

箭出飞鞚内，上又回翠麟。翻然紫塞翮，下拂明月轮。

听朝：临朝听政。《淮南子-主术训》：“古者天子听朝，公卿正谏。”

苑囿：畜养禽兽的圈地。《春秋繁露-王道》（汉-董仲舒）：“桀纣皆圣王之后，骄溢妄行。侈宫室，广苑囿，穷五采之变，极饰材之工。”《淮南子-原道训》：“射沼滨之高鸟，逐苑囿之走兽。”清尘：轻尘（清，敬词）。《汉书-司马相如传下》：“犯属车之清尘。”颜师古注：“尘，谓行而起尘也。言清者，尊贵之意也。”《定情》（魏-繁钦）：“我出东门游，邂逅承清尘。”

羽旗：翠羽饰旗。《墨子-旗帜》：“剑盾为羽旗，车为龙旗。”《高唐赋》（宋玉）：“若驾驷马，建羽旗。”駪駪（shēn）：同“侁侁”。众多疾行貌。《皇皇者华》：“駪駪征夫，每怀靡及。”毛传：“駪駪，众多之貌。”《赠贺左丞萧舍人》（陈-江总）：“离群徒悄悄，征旅日駪駪。”

拜命：受命。《凤翔府行军……》（岑参）：“拜命时人羡，能官圣主闻。”

飞鞚：策马飞驰；疾驰之马。《拟古》（南朝宋-鲍照）：“兽肥春草短，飞鞚越平陆。”《少年行》（唐-令狐楚）：“等闲飞鞚秋原上，独向寒云试射声。”翠麟：翠色麒麟。指良马。《河东赋》（汉-扬雄）：“乘翠龙而超河兮，陟西岳之峣崤。”

紫塞：北方边塞。《古今注-都邑》（晋-崔豹）：“秦筑长城，土色皆紫，汉塞亦然，故称紫塞焉。”《芜城赋》（南朝宋-鲍照）：“南驰苍梧涨海，北走紫塞雁门。”月轮：如月轮之弓。《咏怀古意上裴侍郎》（唐-骆宾王）：“剑匣胡霜影，弓开汉月轮。”

【大意】从容临朝听政之后，也可能是风雪交加之晨。忽然想要与猛兽格斗，围猎的苑场中腾起清尘。翠羽装饰的旗帜动作划一，众多骏马整肃疾奔。皇上招呼汝阳王射雁，听到君命立马挺身。策马飞驰一箭射出，皇上回头看调转翠麟。来自紫塞的大雁向下翻，下翻时似乎要触及如月弓弦。

胡人虽获多，天笑不为新。王每中一物，手自与金银。

袖中谏猎书，扣马久上陈。竟无衔橛虞，圣聪矧多仁。

官免供给费，水有在藻鳞。匪惟帝老大，皆是王忠勤。

胡人：《长杨赋序》（汉-扬雄）：“明年，上将大夸胡人以多禽兽。”

天笑：典“玉女投壶”。《神异经-东荒经》（汉-东方朔）：“东荒山中有大石室，东王公居焉。长一丈，头发皓白，人形乌面而虎尾，载一黑熊，左右顾望。恒与一玉女投壶，每投千二百矫，设有入不出者，天为之□(yi)嘘；矫出而脱误不接者，天为之笑。”《霹雳引》（隋-辛德源）：“云衔天笑明，雨带星精落。”《祭全义县伏波神文》（唐-李商隐）：“何烦玉女之投壶，方闻天笑；不待樵人之取箭，已见风回。”此处或可解为帝王笑。

谏猎书：汉司马相如有《上疏谏猎》。《汉书-司马相如列传》：“常从上至长杨猎，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彘，驰逐野兽，相如上疏谏之。”

扣马：拉住马。典“扣马直谏”。《史记-伯夷列传》：“西伯卒，武王载木主，号为文王，东伐纣。伯夷、叔齐叩马而谏曰：'父死不葬，爰及干戈，可谓孝乎？以臣弑君，可谓仁乎？’左右欲兵之。太公曰：'此义人也。’扶而去之。武王已平殷乱，天下宗周，而伯夷、叔齐耻之，义不食周粟，隐于首阳山，采薇而食之。”

衔橛：马嚼子。《上书谏猎》（汉-司马相如）：“且夫清道而后行，中路而后驰，犹时有衔橛之变。”汉书注：“橛谓车之钩心也。衔橛之变，言马衔或断，钩心或出，则致倾败以伤人。”《韩非子-奸劫弑臣》：“无捶策之威、衔橛之备，虽造父不能以服马。”

圣聪：帝王之明察。《夏月花萼楼酺宴应制》（唐-王昌龄）：“玉陛分朝列，文章发圣聪。”矧（shěn）：况且；也。《送人还吴》（唐-沈颂）：“人心不忘乡，矧余客已久。”《闻潮阳吴子野出家》（宋-苏轼）：“四大犹幻尘,衣冠矧外物。”

“水有”句：《鱼藻》（诗经）：“鱼在在藻，有颁（fén）其首。王在在镐，岂乐饮酒。”

老大：年老。《长歌行》（汉乐府）：“少壮不努力，老大徒伤悲。”

忠勤：忠心勤劳。《后汉书-公孙瓒传》：“长沙太守孙坚，前领豫州刺史，遂能驱走董卓，扫除陵庙，忠勤王室，其功莫大。”《后汉书-刘翊传》：“诏书嘉其忠勤。”

【大意】随从的胡人虽猎获多，但皇上笑笑并不以为奇。汝阳王每次射中一猎物，皇上都要亲自发金银。您袖中藏有谏言止猎之奏疏，您拉着皇上马缰久久直陈。毕竟您没有“衔橛之变”之忧虑，况且皇上明察而多仁。朝廷省却了捕猎活动的供给之费，水中也因而有了在藻之鳞。并非因为皇上年纪大了，皆因为汝阳王您的忠诚和勤奋。

晚年务置醴，门引申白宾。道大容无能，永怀侍芳茵。

好学尚贞烈，义形必沾巾。挥翰绮绣扬，篇什若有神。

置醴、申白：穆生不嗜酒，每有宴集，楚元王皆特为穆生置甜酒。【《汉书-楚元王列传》卷36：“楚元王交……少时尝与鲁穆生、白生、申公俱受诗于浮丘伯……初，元王敬礼申公等，穆生不嗜酒，元王每置酒，常为穆生设醴。及王戊即位，常设，后忘设焉。穆生退曰：'可以逝矣！醴酒不设，王之意怠，不去，楚人将钳我于市。’”】后以“置醴”指尊贤；以“申白”指贤才。《梁宣王挽词》（唐-宋之问）：“今日衣冠送，空伤置醴人。”《岐王宅》（唐-罗隐）：“申白宾朋传道义，应刘文彩寄音徽。”

道大：《庄子-天道》：“夫道，于大不终，于小不遗，故万物备。广广乎其无不容也，渊乎其不可测也。”芳茵：茂美的草地。《奉酬韦祭酒偶游龙门北溪…》（唐-崔日知）：“岩前窥石镜，河畔踏芳茵。”

义行：忠义之行迹。《淮南子-人间训》：“虑无中于策，谋无益于国，然而心调于君，有义行也。”《呈路倅》(宋-徐积)：“随身清风高，所至义行足。”

绮绣：彩色丝织品。《史记-田叔列传》：“今徒取富人子上之，又无智略，如木偶人衣之绮绣耳，将奈之何？”《春词》（西魏-王德）：“春花绮绣色，春鸟弦歌声。”篇什：诗文。《颜氏家训-文章》（北齐-颜之推）：“工于篇什。”《隋书-经籍志四》：“梁简文之在东宫，亦好篇什。”

【大意】您晚年致力于尊重贤才，您门上引进了申公、白生这样的贤人。您格局很大还容纳俺这样的无能之辈。俺永远怀念在茂盛的草地上陪伴您。您勤奋好学崇尚刚正有节之品格，您忠义之行迹常常使人热泪沾巾。您挥翰似绮绣飞扬，您写诗作文篇篇有神。

川广不可泝，墓久狐兔邻。宛彼汉中郡，文雅见天伦。

何以开我悲？泛舟俱远津。温温昔风味，少壮已书绅。

旧游易磨灭，衰谢增酸辛。

泝（sù）：溯的异体字。《左传》文公十年：“沿汉泝江，将入郢。”《新唐书-窦建德传》卷85：“运粮泝河西上，舟相属不绝。”

狐兔：《新论-琴道》（汉-桓谭）：“天道不常盛，寒暑更进退，千秋万岁之后，宗庙必不血食。高台既以倾，曲池有已平，坟墓生荆棘，狐兔穴其中。”《洛川怀古》（唐-刘希夷）：“昔时歌舞台，今成狐兔穴。”

宛彼：《小宛》（诗经）：“宛彼鸣鸠，翰飞戾天。我心忧伤，念昔先人。”《送李邕之任滑台》（唐-李隆基）：“汉家重东郡，宛彼白马津。”《归阳萧寺》（唐-顾况）：“禄山一微胡，驱马来自燕。宛彼宫阙丽，如何犬羊膻。”

汉中郡：此指汉中王李瑀，汝阳王李琎之弟。杜甫与汉中王亦深交。（参见《杜甫五律“戏题寄上汉中王三首”读记》。）

天伦：天然伦次；指兄弟。《谷梁传》隐公元年：“兄弟，天伦也。”范宁注：“兄先弟后，天之伦次。”《周书-裴宽传》：“裴长宽兄弟，天伦笃睦，人之师表。”

温温：柔和貌；谦和貌。《宾之初筵》：“宾之初筵，温温其恭。”郑玄笺：“温温，柔和也。”《赠郑十八贲》（杜甫）：“温温士君子，令我怀抱尽。”书绅：把要牢记的话写在绅带上；牢记他人的话。《论语-卫灵公》：“子张书诸绅。”邢昺疏：“绅，大带也。《长安书情投知己》（唐-李频）：“书绅相戒语，藏箧赠行篇。”《嵇中散康言志》（梁-江淹）：“写怀良未远，感赠以书绅。”

风味：风度；风采。《宋书-自序传》：“温雅有风味，和而能辨，与人共事，皆为深交。”《答渝州李使君书》（唐-韩愈）：“乖隔年多，不获数附书，慕仰风味，未尝敢忘。”

【大意】江河辽阔不可溯水，坟墓长久会有狐兔相邻。您的小弟汉中王李瑀，其温文尔雅与您兄弟天伦。有啥办法才能解我忧愁？只需一起泛舟到远处的渡津。（时杜甫在夔州，李瑀在归州，隔三峡。详见《杜甫五排“奉汉中王手札”读记》）您昔日的风采温暖而柔和，俺少壮时已牢记在心。昔日的交游很容易磨灭，俺年老体衰又增加酸辛。

【诗意串述】这首诗共52句。首10句写汝阳王出身外貌恩遇及原因。出身是让皇帝之子。外貌似太宗。恩遇是开元中皇上“视遇频”。皇上为啥如此恩遇？首先是“骨肉亲”，重点是“谨洁极”。（谨言慎行，洁身自好。）接着24句写射猎。先写诏王射猎。也许是听朝之后，也许是风雪之晨，玄宗忽然想要射猎。羽旗飘扬，万马奔腾。还要诏侄子陪同。侄子自然是挺身而出。再写陪帝射猎。王飞马出箭。帝勒马回望。大雁翻腾而下，差点碰到如月之弓。（王箭法了得。帝格外关心。）随从的胡人射猎更多，但皇上笑笑不以为奇。王每射中一鸟一兽，皇上都亲自颁发奖金。最后写谏猎。您没有“衔橛”之虑，且皇上又聪颖多仁。您可以扣马直谏。从此后君王不再渔猎。朝廷省却渔猎的“供给”，苑囿多了鸟兽水藻多了游鳞。并不是因为皇上年纪大了，全是因为王的“忠勤”。（从诏猎、陪猎到谏猎。重点是谏猎。）再8句写汝阳王晚年。一是“务置醴”“引申白”。（尊重人才。）由“引申白”想到您还容“无能”（杜甫自谦）。俺忘不了当年的“侍芳茵”。【杜甫早年写的《赠特进汝阳王》中记载了当年“侍芳茵”的情景：“花月穷游宴，炎天避郁蒸。研寒金井水，檐动玉壶冰。”】二是好学忠义。勤奋好学。崇尚贞烈。忠诚正义。令人感动。三是才华。书法锦绣，诗篇有神。末10句表达感想。一、路远水长，俺无法到您坟上祭拜。二、您虽不再了，但您弟弟还在。他与您一样“文雅”。俺怀念您时可与他一起泛舟“远津”。三、昔日您温暖而谦和的风采，俺少壮时已铭刻在心。末2句点出“哀”因：“旧游”本来就“易磨灭”，而衰谢又增加酸辛。